“一辈子没有什么大梦想,只期望有朝一日,自己做的东西能在省博物馆里看到。”
在西大街这条老街上,有这样一位的老师傅,在不足8平米的小店里,仍然坚守着用最传统的制铜工艺,打造出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特别是他打造“黄鹤楼”铜雕,在年举办的湖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题中荣获艺术设计比赛优秀奖,此门手艺当时也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西大街上最后一家老店“曾氏铜艺”
汉阳的西大街曾经是最繁华的地方。老一辈人都知道,这里卧虎藏龙,住的都是最传统的手工艺人:手工精巧的铜匠、跟随潮流的裁缝、精湛技艺的鞋匠……
西大街的旧改征收工程已经进入收尾阶段,大多数旧屋都门窗破败。那份人欢马叫的热闹,早已隐没了。走到街道中段,曾师傅的铜艺店却格外显眼,给这条清冷的街道带来了一丝生气。
曾师傅微胖,头发花白,约莫七八十来岁,穿着一件白T恤,款式虽然有些老旧,但胜在干净,衬得人很精神。
▲满屋子都是曾师傅如数家珍的宝贝
曾师傅的店面又旧又小,进去之后,有一种穿越的感觉,里面纯手工打造的铜器琳琅满目,大到茶馆冲茶用的长嘴铜壶,小到精致小巧的家用茶壶。旁边工作桌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铜碗、铜盆,铜酒杯,还有个只有老一辈人才知道的“汤婆子”。那是老人冬天用来捂脚的特质铜壶,我家也有个,是“家家”留给我的传家之宝。
我来的时候,正巧碰上隔壁的鞋匠来找师傅打铜器,只见他娴熟地先用小锤敲打铜片,之后换成一把细长的小锉不停的锉,铜片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边缘慢慢变得圆润起来,逐渐成了一个小碗。
“好扎实的手艺啊!(武汉话:扎实就是很好的意思)”我不禁叫了一声。曾师傅抬头看了看我,显然对于我的到来有些惊讶,并没有说话,手头还在不停的打磨。我有些尴尬,貌似打扰到他,再不敢说话。10分钟后,老师傅放下了手中的小锤,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笑容。
“老师傅,这碗好精巧,我能拍个照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曾师傅没有吭声,依旧低头做事。
“老师傅,这个汤婆子做工好精致!我家里也有一个。”
曾师傅这才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我,说:“姑娘,你还蛮识货嗫,你刚才说的那可不是碗,我给你看哈子这是个么斯?(武汉话,么斯是什么的意思)”只见老人麻利地从抽屉里拿出两个形状相似的“碗”拼凑在一起,原来是个铜葫芦!
“这只是雏形,还需打磨雕花,才能最后成形。”曾师傅颇为得意,嘴角微微向上一挑,全然没有了刚才的严肃。
辗转半生从谋生技艺到一生痴迷
从这个铜葫芦开始,曾师傅这才打开了话匣子,讲起他的铜艺人生。曾师傅祖祖辈辈都以打铜为生,到他这已经是第四代传人。年全家人从黄陂来到汉口定居,先后在花楼街一代开设了“打铜铁锤”作坊。后来他辗转来到西大街,创办了“曾式铜艺”。从13岁开始做起,做了60多年,至今他已有82岁高龄。
铜艺一般都是家族相传,到他这一辈已经是第四代了,一般出师需要5-6年的时间。曾师傅13岁就跟着父亲当学徒,刚开始的时候,5斤的锤子太重拿不动,又掌握不好技法,被锤子砸到手是家常便饭,手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不止这样,他说以前的铜料没有现在的纯度高,杂质多,而且很小一块,为了能把铜打薄打长一些,经常要捶打好几个小时。每次铜料都是放在炉子上烧红,变软之后继续打,5cm厚的铜反复敲打不下次,才能得到一块10cm的铜片,他的手上至今都留有被滚热的铜屑烫伤的痕迹。
有时铜料配比没有计算好,下错一点点,整块都要废掉不能用,为此,他没少挨过父亲的打。回想起那段最难熬的日子,他通常都是一个人边哭边打,边打边哭。曾师傅说自己就是犟,不信自己学不会做不成,就这样坚持了一辈子。
▲兰花铜壶是曾师傅的拿手绝活
“起初学这个只是为了谋生,真正喜欢上是从那时候开始。”
曾师傅手巧,脑袋灵光,打造的铜碗铜壶经久耐用,邻里街坊们都爱找他做,20多岁就已经小有名气。闲暇之余,他还喜欢用铜做些精致的小玩意。有一次,他做的铜葫芦得到某钢铁集团的一位领导赏识,邀请他为企业的大门做个梅花鹿的铜雕像,还特地请了美院的老师设计了石膏模型。
曾师傅从来没做过这么大型的铜制品,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前前后后花了4个多月打磨,才完成作品。“那位领导看了之后夸我用料省,做工又细。不是吹牛,我做的铜鹿无论是棱角上的鹿纹,还是腿部肌肉线条,跟真鹿没什么区别,放到现在都冇的人能比的。”虽已过去了50多年,曾师傅提起这段往事,仍然一脸的得意。
“铜鹿被摆放在他们的大门口展示,只可惜后来改制,不知道被搬去哪里了。”说完,他眼神中透着一丝落寞。
打造技艺毕生心血造了个武汉地标
▲这件龟鹤小摆件,需要三个月的时间完成
曾师傅的名声一炮打响,那时候流传一句话,“没有曾师傅做不出来的铜艺。”从那刻起,打铜不再只是他谋生的手段,痴迷便埋下了种子。曾师傅把赚来的钱全花在买上好的铜料,所有时间都用来琢磨更高的技艺。
在武汉居住几十年,他一直想用铜做个武汉地标出来,首先想到的就是黄鹤楼。曾师傅陷入自己的狂想里,随着年龄的增大,这个愿望越发地强烈。可是他不会画图纸,也没钱请人做石膏模型。曾师傅就买了几张武汉地图,上面有黄鹤楼的图片,他把它一一剪下来,开始研究。
▲黄鹤楼是曾师傅最得意的作品
曾师傅准备开始动工。做微型铜雕不比其他手工艺品,要求更加精细,刚开始做的两版并不理想,他忍痛用小锤将它们砸了个稀巴烂。“当时心里真没底,浪费了好几块上好的黄铜,相当于家里好几个月的收入。”说到这些,他眼里噙着泪花,背过脸去,不让我看到。那是他第一次因为自己对手艺的痴迷,而觉得对不住老伴,一辈子没让她过上什么好日子。
随着不锈钢,铝制品的增多,手工铜器逐渐走向衰落,生意也大不如前,来找他的打铜的人很少,有时候一星期都没有一单生意,收入常常入不敷出。他们两老只能节衣缩食,勉强维持温饱。可是,曾师傅却把自己的“棺材本”全部拿了出来,买了上好的黄铜原材料,老伴虽然不是很理解他,但从没埋怨过他。可是子女却一直很反对他这么做,觉得这大岁数了,还折腾个什么劲,应该留点闲钱傍身,也因为这件事,经常免不了争吵。
▲黄鹤楼铜雕的局部特写
但是曾师傅依然没有放弃,为了让“黄鹤楼”看起来更精致,他每天早上5点,从钟家村走到黄鹤楼,那段时间游客少,他在那呆一上午,观摩好后才会回家。
有了之前的两次教训,曾师傅知道要改进自己的技艺,他反复试验,在保留传统技艺的情况下积极探索,在制作中运用已经失了传的“贴艺法”,并独创横纹焊接技术,较之传统的竖纹焊接,更能保证作品的完整性。
索性功夫不负有心人,整整一年,耗尽心血,终于做出自己满意的黄鹤楼铜雕。
不悔初心老街里最后的坚持
半人身大小的黄鹤楼用了11.5斤的黄铜,按照黄鹤楼实物缩小倍。每层12个飞檐翼角,梅花门按钮,每层楼的门都可以伸缩打开,非常玲珑精巧。这件作品在年荣获湖北省首届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艺术设计的优秀奖。
虽然这件作品给他带来了荣誉,但是并没有改善曾师傅的生活。我和曾师傅交谈期间,零星看到两个婆婆来找他要修补铜壶,他只收30-40元修补费。我问他为何价格定这么低,他说都是十几年的老街坊,不好意思涨价。
曾师傅说现在来买的都是一些老主顾,价格也是几十年如一日。如今黄铜的原材料的价格已经涨到60元每斤,修补街坊邻里铜碗瓢盆的那点微薄的收入不足以承担铜器原材料的价格,做的生意经常是亏本的,再加上曾师傅年纪大了,精力也大不如前,晚年的经济生活很是堪忧。但他有这个店,并不符合申请低保的条件。
有街坊建议曾老结束铺子,大家都说这里地段好,如果把这个店面租出去,一个月还能收好几千的租金,能改善他们的生活。可曾师傅谢绝了街坊们的好意,他说:“如果结束了这个店,这个手艺就没有了。我不能给老手艺人丢脸,做个罪人。”
除了黄鹤楼,曾师傅还做了“荷塘月色”,“大龙虾“”等精美铜制手工艺品,曾经有人出好几万元想买他的这些工艺品,曾师傅都摆了摆手拒绝了。哪怕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他都舍不得卖掉。
“赚钱的方式很多,自己坚持了一辈子,守了一辈子,不愿意将这些宝贝都变成商品,名声比利益更重要,哪一天我要是不在了,也想给老武汉留下点么斯。这些东西不是我一个人的,这都是历史的见证,我想把它们全部留给博物馆。”曾师傅还希望有生之年,能把武汉地标都做个遍。他说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博物馆里看到自己的作品,那这一生就没有白活。
▲没有传人是曾师傅最为遗憾的事
要说这辈子有什么遗憾,没有传人是曾师傅最为遗憾的事。“除非对这门手艺很热爱,要不然吃不了这个苦!”他说这行太枯燥了,通常坐在那里,拿着锤子一打就是好几个小时,如果没有5-6年的时间去当磨练功夫,手艺肯定不行。自己子女都不愿意学,觉得来钱太慢,时间又长又没前途。以前曾收过几个亲戚的孩子做徒弟,但这是个精细活,年轻人哪里耐得住性子,做事毛毛躁躁的,东西根本达不到标准。而且他要求又非常严格,一个个都被他骂跑了。
“曾老的手艺真是没得说,全汉阳就他一个。他严得很,当时我想学,他说我手太笨了,不肯收我的!”站在一旁的鞋匠打趣道。
这让我不禁想起最近一直热传的“匠人精神”。所谓“匠人”,就是掌握着精炼纯熟的技艺,又秉承着当初拜师学徒的初心,在平平凡凡的岁月里,默默无闻地奉献终身。无论世间如何嘈杂,匠人的内心是绝对安静的。如果不是百分一百的热爱,一把锤,一块铜,怎能陪他熬过无数个单调枯燥的春夏秋冬,打磨出如此鲜活的铜工艺品。
西大街已经被拆的七七八八,很多跟他一辈的老手艺人要么搬走了,要么已经不在了,可曾师傅一直都不愿意离开。这一生他既有坚持,也有遗憾,没人能继承他这份手艺。他告诉我,铜艺是家传手艺一般不外传,但如果现在有年轻人不怕吃苦,肯跟他学的化,他愿意毫不保留的免费教他们,期望能把这门老手艺传承下去。
雨越下越大,门栏上挂着的各种铜器来回摩擦碰撞,发出一阵阵哗啦啦,叮铃铃的脆响。面对外面的瓢泼大雨,他微眯着双眼,一口一口轻轻吐着烟,喃喃地说:“雨总会停的。”
文字编辑:乐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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